大宋寻真客
第六章 樊笼
1
于是,这个人称潘老的老人讲起十年前,与叫江山澍的侠客书生的那场相遇。
“我见他,是十年前的事情了,不在小井村,是再往北边去的大井村。”老人叹了口气。
当时,潘老是大井村唯一的秀才。一天晚上,有一白衣青年路过大井村,就投宿在他家中。那时大井村虽住的多是汉人,却已被划归辽人的地界。不过村子里依然土地肥沃,村民收成可观,称得上安居乐业。
那少年一副书生模样,夜来无事,他们就坐在院子里饮茶下棋。两人兴致很高,不觉聊到了后半夜。这么多年过去,当时白衣少年意气谈论的大多内容潘老说他都已忘记,唯独记得少年问他的一个问题,犹如一颗小石头投入了沉寂数年的潭水一般,漾起阵阵涟漪。
白衣少年问,村民们都生活得很快乐,但他却好奇,让渡之地的百姓,到底认为自己是汉人还是辽人?”
“就算到现在,这问题我也答不上来。所以当时我也只是说‘一介小民,苟活而已,哪里懂得考虑那么多’。” 讲到这里,潘老摇了摇头。
对幽云地区和这里的百姓,宋人的态度向来极为复杂。有人将他们视作异族人或阶下囚;有人把他们当作战友,深感他们在他国的水深火热,没有一刻不盼望失地能尽快收复。
江山澍,显然是后者,并且他急迫到希望每个老百姓都能站起抗争,为家国去拼命。
潘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:“当时,我只觉得这书生站着说话不腰疼。他没有妻儿老小,自然可以说要与辽人相抗,拼个你死我活。但像他这样的人,又有几个?”
南来觉得,江山澍这样的大侠说的不会有错,但潘老的话也是句句在理。他们都是对的,那谁错了呢?
南来刚想到这里,潘老却开口道:但,我错了。
那晚和江山澍的棋局,他输了。当时他笑问江山澍,他为何会有如此高的棋艺,江山澍轻叹一声说,因为这棋局的结果并非人算,而是天定。
南来愣住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如今我流落至此地,正是印证了江山澍那晚所言……赤地千里,饿殍遍野,如人间炼狱。
2
此时,百里之外的保州城内,一片繁华热闹之景。
自淳化三年保州建城以来,已过了十二年。李继宣上任保州知州后,筑关城,浚外壕,葺营舍千五百区,如今,这里已经从最开始的一片荒原平地变成了北方重镇。
北地战乱不断,就连这座城,也在始建之时就已经做好了“舍身成仁”的准备。大型城镇兴建,向来都会在规划之时将主道路设计得横平竖直,但保州城内的南北大街确是交错的。据说这是李继宣为了阻挡契丹骑兵的设计。即使骑兵入侵,也无法立刻长驱直下,可以为京城和中原争取战机。即便人烟阜盛、车水马龙,这座城仍始终沾染着些悲情色彩。
一个穿着艾绿长衫的年轻书生行走在保州道路之间,想到这种种因果,连连慨叹后,走到街边一卖鹑兔烧烤的小摊处,买了份炙兔腿啃了起来。
他坐在小木桌前,一手捏着笔杆在随身携带的册子上记录着什么,一手把着烤至焦黑的兔腿,看起来很是不和谐。
“夏公子,当心油水溅脏了您的字。”烧烤摊的老板在干活间隙提醒了一句。
“无妨,不是什么要紧的字。”这名叫夏竦的书生豪爽一笑,把笔杆丢下,专心啃起骨头来,“老板,今天的肉味道略淡,再给我加些茴香粉来吧!”
“得嘞!”
无人知道夏竦是何时到达保州的,也不知他来此地的目的,但这些时日他总是带着纸笔在街上来来回回地闲逛,像是很忙,又像是很无聊。虽看起来家境优渥,却和街贩商户们都打成了一片,见了面就寒暄两句,倒是有股子江湖气。
啃完了兔腿,老板又给他上了半分兔肉,夏竦一口气吃不下,便先擦净了手,一甩袖口,重新翻开了册子。
那册上有字有图,密密麻麻却自有秩序,详尽记了保州城内街道的情况:何处有驿站酒肆,何处有井水府邸,哪里是江湖人士聚集的地方,哪里是贵族清谈时光临的店铺,平民百姓的居住区、官员的行馆也都有标注,甚至还标注了不同时间段的人流量。
他并非甩手闲逛。
夏竦的视线最终聚集在城西一处空地上。
“甚合心意!”他伸出一指点了点那块地方,露出笑意。
3
“没想到这街边糟肉也能合夏公子的口味啊?”一个男声突然在身边响起。
夏竦抬头一看,正是保州录事参军之子唐福尔。
夏竦来保州的第一天就去拜见过唐家。唐参军确实是有心思和本领的人,但这个唐福尔是个妥妥的纨绔子弟。因为流连花柳,所以英年早秃,头发稀疏,但他毫不在意,天天在街上闲逛,撩拨良家妇女。
不仅夏竦不喜欢他,烧烤摊的老板也不满地往唐福尔身上瞟了一眼。这肉都是每天现打的新鲜野味,怎么就是糟肉了,看不起谁呢?
夏竦笑盈盈地收起了册子,站起来向唐福尔行了礼,又将自己的烤肉端起来,恭敬地递到唐福尔面前:“唐公子别来无恙,不如你尝尝再说,这老板的手艺确实不错。”
“既然夏公子邀请,我就试试……”唐福尔接过筷子,把脸凑到那碗前,正欲夹起,却突然脸色一变,一声假模假式的呕吐声后,他冲着碗便啐了一口,甚至还喷到了夏竦手上。
烤肉店老板愣了,这人看是个贵族子弟,做事居然如此恶心粗俗。
“抱歉啊,这味道实在是……失仪了,失仪了,但这身体反应,我也控制不住。”唐福尔撂了筷子,重新站正,幸灾乐祸地看着夏竦。
夏竦没有半分不悦,随即将肉倒进泔水桶里,“明白,这肉和那日您府上的宴席确实没法比。”
唐福尔一听这话,越发刁钻:“那日,夏公子真是叫我领教了什么是‘吞凤之才’,不仅能吃,还能写。”
他真的知道“吞凤之才”是什么意思吗?恐怕他只对那日他去唐府拜会的情形耿耿于怀,夏竦心里想着。
那日,唐大人设宴招待他,夏竦一向喜啖肉食,那确实吃多了点,大概两只鸡,一时兴起,还赋诗一首赠唐大人:
豔豔春风雨半收,少年疏诞称春游。
将军雪散桥边市,骑省花开县外楼。
草嫩玉堤藏堕珥,酒浓金盏滑歌喉。
谁能借取瑶池马,乱踏红尘四百州。
诗里既有年少纵酒的潇洒快意,也有畅游天地豪杰之气概。夏竦自己很满意,众宾客也纷纷赞叹。
于是到了兴头上,夏竦便邀请旁边的唐福尔一同作诗助兴,那时他并不知这唐福尔是个胸无点墨的纨绔。宾客目光纷纷投向唐福尔,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着实被狠狠驳了面子。
“但要我说,诗文写得再好有什么用,有些根上的东西是改不了的。夏公子出身武家,常年在边塞苦寒之地,没有新鲜蔬菜,茹毛饮血,和野人也没什么区别,就算是糟肉也只能入口。你帮夏公子把那倒了的捡回来吧,不然实在可惜。”
唐福尔说着,扭头看了看身边的侍从,示意他跟着自己一起笑。
夏竦作揖的手紧了紧,自己受辱不要紧,若扯到他家人……
“父亲常年在外征战,但他怜惜我,让我在汴梁京城长大。我突然想到比起京城,有个地方更合适唐公子,比如保州城外的开善寺。唐公子不喜糟肉,和尚们的斋饭肯定更合公子口味。只不过在那里待久了,公子可要当心,别一不留神就‘六根清净’了。下次再作不出诗来,说一句‘南无阿弥陀佛’也是能助兴的。”
旁边的烧烤摊老板憋不出立刻嗤笑一声,这是在骂唐福尔是秃驴呢。
这小子着实嘴毒,唐福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却说不出话来。
见唐福尔无措,夏竦笑笑,留下银子,拂袖而去。
4
几日后,夏竦随身的册子被递送到保州知州府中。
又过了几日,城西空地便被保州知州派出的工匠队伍围了起来。
工匠们动静很小,建成的秘府门口也没有悬挂任何牌匾,但整个城都知道这背后的意思:有“大人物”要来了。
府邸建成当晚,一小队精锐暗卫趁着夜色潜入其中。
次日,保州城附近便驻扎了许多军营据点,门前都飘扬着大宋禁军的旗帜。
百姓皆知,禁军守京师、备征戍,虽不知具体来者是谁,但如果需要禁军加派队伍来到边城保州,势必是因为边关吃紧,已经风雨飘摇。